第176章 流年度,银剪送轻鸢(4)

从那以后,我去看望萧宝溶的频率明显高了许多,几乎每月都会去见上一面,有时就在敞轩中说说话,听听琴,有时便将他带着在皇宫中四处走走,但绝不再和他单独处于一室。

倒不是怕他再喝醉了,对我失态无礼。实在是怕萧彦多心,连我这个女儿也怀疑起来。那时第一个受牵累的,必定还是萧宝溶。

萧彦再疼我,首先是好容易当上的大梁皇帝,其次才是我的父亲。所谓“父皇”,“父”也只是“皇”的修饰词而已。

为了避免萧彦猜忌,我将萧彦最信任的两名内侍调入颐怀堂任总管,让萧宝溶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萧彦的眼目。颐怀堂本就有萧彦的心腹在,再这么刻意安排,无非是表明我萧宝溶绝无异心。

萧彦既对我和萧宝溶在一起时的言行了如指掌,渐渐也便放了心。

朝政之事,我半点不敢和萧宝溶提及,但有端木欢颜在,萧彦又肯教导扶植,倒也日渐熟识,处理起来游刃有余,桩桩件件有条有理,甚得大臣们的敬服。他们对我的尊敬,已不仅因为我是南齐的公主,也不仅因为我是萧彦得宠的义女,或者,传言中的亲生女儿。

天临三年夏,萧彦南巡遇刺,虽未受伤,但劳碌之中受了惊,又中了暑气,回宫后竟病了许久。

他生病的三四个月间,我那几个好堂兄你争我夺,甚至不顾萧彦病体,到他跟前彼此攻讦,又不断骚扰安平公主府,寻求我的支持。我给惹得恼起来,索性搬回了蕙风宫,方便随时侍疾于萧彦榻前,同时传令宫卫,不许他们入宫来惊扰皇上养病。

而大臣有重要之事,也便直接请命于我。

其中议论最多的,自然是皇储之事。萧彦年岁渐大,病势不轻,一旦有个什么不测,储君未立,刚刚稳固根基的大梁必定风雨飘摇,说不准会再次引来北魏窥伺。

自从天临元年十一月,南梁在江北大败魏军,收复了青州和江北大片国土,魏军便退守洛城,再也不曾有所异动。

根据我们暗伏在北魏的眼线回报,拓跋轲在相山遇袭,虽是勉强逃了性命回国,但伤势极重,甫回洛城,便急召太医日夜抢救,十多日才算救了回来,被送回邺都休养。

当时大将军秦易川正攻向洛城,意图再次攻破这座北方最重要的军事重镇,再创当日萧彦谱写下的辉煌事迹。北魏皇太弟拓跋顼带领洛城守军顽强守卫,最后成功反击,在洛城外大破梁军,逼得秦易川不得不带兵退回青州,继续与北魏对峙。

这场战事令两国兵力俱受重创,大梁不敢再轻易袭往北方,而魏军也彻底放弃了当日拓跋轲定下的南伐战略。

唯一得了好处的,是拓跋顼。

他少时被送往山间随慕容采薇学艺,本来只因拓跋轲的宠爱而格外尊贵,但他在此战第一次统领三军,表现了出色的军事才能,足智多谋且骁勇善战。南人尚文,北人尚武,遂让他迅速得到了军中将领的一致拥护。等南北战事暂歇,他带军回到邺都时,他的储君之位,连拓跋轲也不敢轻易动摇了。

拓跋轲所受的那场重创,休养了大半年才大致恢复。这段时间内,除了特别重大的事件,几乎所有政令,都由皇太弟府邸发出。拓跋轲基本复原之后,拓跋顼虽然还政于兄,不再对各类政事自作主张,却依旧掌握着朝中半数以上的兵马,即便拓跋轲下了旨意,也借故不曾交出。

在我记忆中,以拓跋轲的性情,若有人敢这般忤逆他的意思,只怕早给逼迫得死无葬身之地。可拓跋顼如此嚣张,拓跋轲居然没有追究,竟由他将掌握了足以动摇帝位的军政大权。

我曾暗自揣度这对兄弟各自的心思。

于拓跋轲,他并无子嗣,只这么个宝贝弟弟足以承继大位,早晚会传位于他,心底必定不想太过为难他。何况拓跋顼真有异心,完全可以不救他,让他死在江南,自己以皇太弟的身份回到北魏,必可顺利登基。

于拓跋顼,他在南朝被困七个月,原来再柔懦的性子,大约也会变得异常刚硬起来。即便是对他很好的兄长,他也不愿再交出权柄,任其宰割。

我记得在牢中最后一次和他好好说话的情形。

那个曾经一脸稚拙纯净的少年,用男人才有的沉郁眼神,立誓般说着,他不会再向任何人让步。他想要的,他必定要得到。即便是拓跋轲,也不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一切。

他到底也会成为和拓跋轲一样的人。从此眼里心里,只剩下权势,连兄弟情谊都可抛到一边。

如今,他和拓跋轲是大梁最可怕的敌手,我不能再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。

在几个堂兄弟中权衡了许久,我相中了看来最温驯最安静的一位近支族弟萧桢,在窥着萧彦气色略好时,建议立其为储。

萧彦皱着眉,叹道:“阿墨,这人未必合适。”

我愁道:“是啊,这个萧桢看来有些优柔寡断,虽有几分谋略,未必能胜任帝王之位。可除了他,其他人不是莽撞冲动,就是粗俚难耐,似乎更是不堪。”

萧彦自知那些出身行伍的侄儿们是怎样的情形。先天的教育缺失,后天再怎么着弥补教训,还是毫无大家风度,更别说帝王之相了。他摇头道:“罢了,先试试吧。不过朕素来不太喜欢萧桢。他虽比其他人稳重斯文,可有时行事不够光明磊落,不像个堂堂大丈夫。”

我哑然失笑。什么叫作堂堂大丈夫?当年我所见到的那个少年剑客算不算?那个身材魁伟异常的北方霸主算不算?眼前这个篡了前朝帝位的天临帝算不算?

他们哪一个行事光明磊落?

我笑着谏道:“只要不算计自家人,不光明磊落又何妨?只怕咱们大梁还能在他的步步算计中越来越强大呢!”

萧彦病得脸色青黄,依然强撑着摇头:“未必。人品有问题,绝对非社稷和百姓之福。”

我嗤之以鼻。

我平生所见的唯一人品清贵端方的男子,目前正给困在颐怀堂中。如果不是我这个见利忘义见风使舵的妹妹暗中周全,那一年简陵中埋着的,绝不只齐幽帝萧宝隽一人。

萧彦没再和我计议储君之事,却在两天后正式颁下圣旨,以从子萧桢为嗣子,立为皇太子;同时以安平公主为监国公主,暂行摄政事。

我建议立萧桢为太子,本就是因为此人对我极是恭顺,并无主见,方便我日后操控;如今见萧彦以我为监国公主,不由又惊又喜。

去向萧彦谢恩时,萧彦摸着我的头,叹道:“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这孩子的心思么?给人害得惶惶不安,只恐别人再出卖你。放心吧,父皇便是真的一病不起,大行之前也必将你安排得好好的,总不让你再受委屈。”

我不觉潸然泪下。

到底是骨血相连的亲人,虽然我平时对这位至尊无上的父皇总有一份戒心,可他待我比被他收为嗣子的侄儿不知好了多少。

再次出宫时,我觅遍全大梁名医,一一亲自召见,确认其真实本领,再领入宫中为萧彦诊治,与太医院众人商议着用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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