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百二十七章 几十年未有之大捷(中)

天津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,京畿防务依然不能“松懈”。

韩秀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,第二天一早依然赶到惠亲王府听用,没想到刚在花厅坐下不大会儿,还没见着惠亲王,宫里就来了两个侍卫,急召惠亲王入见。

惠亲王走时没发话,韩秀峰不敢擅离职守,就这么同前来拜见惠亲王的几个候补官干坐了近一天,直到太阳快落山,惠亲王才神色凝重地回府,什么也没说,就命家人这么打发他和一起等候拜见的几个官员先回去。

韩秀峰意识到十有八九是天津的战报到了,而他只知道僧格林沁刚开始打得不错,之后的事却一无所知,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,走出王府便爬上马车径直赶到集贤院。见肃顺不在,又直奔大宫门内的内务府值房,看能否打探到点消息。

结果等到天黑,竟什么也没打听到。

听一个在此当值的刑部主事说几位军机大臣下班了,韩秀峰连忙追了过去。

果不其然,文祥刚在一个打着灯笼的侍卫陪同下走出宫门,正往他家的马车上爬,甚至能借着灯光依稀看到他神色凝重,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。

“文大人,文大人,下官恭候您多时了!”

“我说谁呢,原来是你啊。”

“文大人,下官真恭候多时了,您怎忙到这会儿才下班?”

“上车,上车说。”宫门口人多眼杂,文祥不想招人非议,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,然后伸手把韩秀峰拉上了车。

车夫和前来接他的家人,韩秀峰都认得,没啥好顾忌的,放下帘子,就这么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里跟他说起了瞎话:“博川兄,是不是有天津的消息了?”

文祥深吸口气,反问道:“你不知道?”

“我在惠亲王府喝了一天茶,哪晓得宫里的事。”

“惠亲王没告诉你?”

“啥也没说。”

“没说……没说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
“什么情理之中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?”韩秀峰追问道。

文祥都不晓得刚刚过去的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,靠在车厢壁上有气无力地说:“看来你是真不知道,天津那边开打了,不但开打了,还打了个大胜仗。僧格林沁奏称是洋人先炮轰炮台的,究竟是不是谁也不晓得。”

韩秀峰故作惊喜地说:“打了个大胜仗,这是好事啊!”

“志行,都什么时候了,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。”文祥长叹口气,凝重地说:“收到奏报,皇上吓一跳,怡亲王、郑亲王、惠亲王和肃顺也没了主意,因为这事儿议了一天。”

做了这么久天子近臣,韩秀峰对皇上的心性再了解不过。

皇上常以前朝的崇祯为鉴,有心励精图治,不然也不会重用肃顺整顿吏治。

在攻剿长毛这件事上,虽有时会想当然,但只要领兵的钦差大臣或疆吏能打胜仗,并不会真治他们有时候刻意拖延的罪。

比如在攻剿林凤祥、李开芳部时,三番五次谕令僧格林沁出战,而僧格林沁并没有盲从,硬是冒抗旨不尊的危险稳打稳扎;又比如曾三番五次降旨命胡林翼收复武昌,胡林翼一样没盲从,硬是拖延到贼将韦俊见守不住了决定突围,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武昌一举收复。

赏罚一样分明,对待有功之臣真是不吝赏赐。

唯独在如何应对西夷这件事上,总是畏手畏脚,举棋不定。

想到这些,韩秀峰忍不住问:“议了一天,有没有议出个结果?”

“洋人虽败了,但没退,”文祥顿了顿,接着道:“皇上刚命我拟了道‘剿抚并用’的密谕,不然我也不会到这会儿才下班。”

韩秀峰下意识问:“剿抚并用?”

文祥心力交瘁,实在没那个精气神跟韩秀峰解释,干脆闭上双眼背诵起他刚草拟的谕旨:“英夷背约恃强,先行开衅,并非我中国失信。惟念古来驾驭外夷,终归议抚。若专意用兵,终非了局。现仍令僧格林沁,办理防剿事务。另派恒福督同文煜等办理抚局。

英夷背约称兵,固难与之理论。其咪、佛二夷虽与同来,未必帮同犯顺,仍可善为抚绥。令由北塘至津暂住,待桂良等到后再议。该二国情形如何,尚未据恒福等覆奏。

英夷挫折之后,其兵船在天津海外者无多,计必或赴上海,或召广东兵船,重来报复。著何桂清,密派妥员,赴沪查探,有何动静,暗中防范。

其天津被创之事,不可漏洩。傥该夷果有火轮船至上海,欲纠众北犯,可令该处华商与夷商等,声言若复用兵,则上年所议各条,前功尽弃,岂不可惜。

嘱各商从中劝阻,或挽咪佛二夷之在沪者,为之劝解,令英夷弭兵息事,仍在天津等桂良等办理,庶各国可以同沾利益,亦保全抚局之一道也……”

“天津被创之事,不可漏洩?”韩秀峰下意识问。

“皇上担心英夷恼羞成怒,狗急跳墙。”

“博川兄,您觉得这事儿瞒得住吗?”

文祥愣住了,愣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:“惠亲王虽没告诉你,但我估摸着这事最迟明儿中午就会传遍京城,说不准这会儿就有不少人在到处宣扬。”

“博川兄,您是说僧格林沁?”

“这还用问吗,不过话又说回来,他也不容易。真要是静候旨意,什么也不做,丢了炮台,全军溃散,一定会被治罪。相比之下,还是当机立断的好。”

“守不住要被治罪,打胜了也落不着个好,这算什么事啊!”

“志行,这些牢骚话你也只能跟我说说,可不能在外人跟前说,何况僧格林沁不容易,皇上更不容易。”

“我知道,我只是有感而发。”韩秀峰连忙换了话题,故作好奇地问:“博川兄,你只说打了个大胜仗,却没说战果,究竟是怎个大胜?”

“僧格林沁奏称英夷不收照会,不遵理谕,屡将海口所设铁戗等件,撤毁多件。大前天下午,更是闯入口内,先行开炮,官军不得不回击。

夷船受伤多只,犹以步队搦战,势甚猖獗。我军击毙夷兵数百名,生擒两名,余皆败窜。计夷船入内河者,共十三只,惟一船逃出拦江沙外。”

“还真是个大胜仗。”

“胜是胜了,可西夷坚毅的很,此次大败,怕未必甘心啊!”

“船到桥头自然直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

“事已至此,只能这么想了。”说到这里,文祥突然想起件事:“差点忘了,这一仗我官军伤亡三十余人,直隶提督史荣椿、副将龙汝元身先士卒,亲自操炮,不幸中弹殉国,皇上已著军机处议恤。”

“史荣椿和龙汝元殉国了!”

“僧格林沁奏报的,这么大事应该不会有假。”

“千军易得一将难求,这仗打的,竟折损两员悍将!”

文祥知道龙汝元是河营出去的人,能理解韩秀峰此时此刻的感受,连忙道:“折损两员悍将,是令人痛心疾首,可这事真不能怨僧格林沁,因为交战时僧格林沁也在炮台上,冒着枪林弹雨亲自督战。”

韩秀峰长叹道:“还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。”

“志行,你是上过战阵的人,生离死别见多了,想开些。”

“想开些,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谈何容易。”

“别胡思乱想了,早些回去歇息吧,天津的事儿还没完呢。”

……

皇上没发话之前,辅佐惠亲王的差事依然要办。

南苑太远,晚上下榻在会馆。

第二天一早,刚吃完早饭正准备让冯小宝备车,待会儿接着去惠亲王那儿听用,储掌柜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,一见着他就兴高采烈地说:“四爷,天津大捷,天津大捷,僧王打了个大胜仗,把洋人杀得落花流水!”

韩秀峰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,下意识问:“你是怎晓得的?”

“外头都传开了,不信您出去瞧瞧。”

“好,去看看。”

放下饭碗,跟着储掌柜来到巷口,只见斜对面的茶楼门口挤满了人,二人挤不进去,只能在外头听。

只听见里头有人跟说书先生似的,抑扬顿挫地说:“英夷仗着船坚炮利,游驶入滩心,把截港的铁锁,用火药炸掉,真叫个蛮横。恒福手足无措,却不道竟恼起一位英雄,此人就是赫赫威名的科尔沁亲王湍多巴图鲁僧格林泌僧王爷!

僧王怒道:洋人太瞧我中国不起,不给他个厉害,如何会知道?立饬海口官兵,严行防备,待洋船进口,立即开炮轰击。恒福意欲拦阻,僧王道:不干你事,开了衅端,有我担当。”

“好!”

“僧王乃真英雄也!”

……

里头那人见一片喝彩,更来劲儿了,竟爬上方桌,哗啦一声甩开折扇,眉飞色舞,摇头晃脑地说:“次日黎明时光,就有军探飞报,洋面上触板火轮大小十三艘,高竖红旗,飞行挑战,已抵港口。

咱们排列的铁戗,被他拉倒了十多架,将次逼近炮台了。僧王大怒,立传将令:洋船闯入了口子,海防各将全都处斩!此令一下,火焰轰天,炮声震地。诸位,你等晓不晓得僧王此刻在哪儿?”

“在哪儿?”

“王三爷,僧王不是在炮台上督战吗?”

“非也非也。”

姓王的家伙故弄了个玄虚,又摇头晃脑地说:“僧王此刻正跟诸葛孔明一般,端坐在天津城楼上独酌,静待捷报。两名侍卫,左右轮流不住手的斟酒。僧王引着巨觥,只吃肥牛大肉,山珍海味,一应精细蔬菜,概摒不用!”

“海口炮火连天,僧王怎会在城楼吃酒?”一个油头粉面的八旗子弟站起来问。

“你懂什么,你又念过几本书,僧王这叫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!”姓王的可能意识到刚才说的太扯了,旋即话锋一转:“吃着吃着,军探络绎报来,都是好消息。未及夕阳西下,已经雾解烟销,十三艘洋船,只逃脱得一艘,其余不是轰沉,就被击损,差不多是全军覆没。

次日,英夷又率步队,从陆路抄杀前来。僧王闻报,亲自出马迎战,手下三千骑,都是关外健儿,蒙古骁将,策马飞驰,真是气吞雷电,色变风云!洋兵见了,尽都骇然。霎时间枪声如爆竹,弹子似飞蝇。

两军拚命扑战,僧王冒弹直进,手下将士,谁敢落后?千骑骤进,万刀齐斫,数百名夷兵,早都蹂做了肉泥,生擒兵目两名,奏凯而回。这一役僧王手下,只伤掉六七十骑,从战的两员大将,倒都因伤毙命,一员是直隶提督,一员是大沽协副将……”

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

韩秀峰实在听不下去了,边往回走边暗想僧格林沁幕中还是有高人的,不然天津大捷的消息绝不会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,更不会以这种方式传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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